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丽君

发表时间: 2022-07-16

 这是关于我的故事,为了提纲挈领,我将略去繁琐前情,直接跃到2019年那个春天开始说起!

三月末的上海,嫩枝从隆冬的寒冷里被春日逼出绿芽来,芳草葳蕤,花团锦簇,一片柳絮飘飘的愚园路上新开了一家咖啡馆,一家奇怪的咖啡馆。

首先是它选址奇怪。店家周围既没有摩天盖日的办公楼,也没有十里洋场的繁华景象,却是被一个开放式的菜场包围,街上充溢着小贩摊位的烟燥荤气;正门恰遇一所创建悠久的综合医院,时常伴有救护车呼啸进出。

其次奇怪在咖啡馆的经营模式。咖啡馆门口支着的小黑板上写着两行字:

何必在打烊前急着奔向出口?

我有咖啡,你有故事吗?

原来这是一家可以写信的咖啡馆。如果遇上店里促销,写信的顾客还会得到免费咖啡或甜点。

起初不论路人还是街坊,都为这家不挑风水的新店的前景感到担忧。咖啡馆沉寂了数月,终于有猎奇心强的年轻人开了头阵。对他们而言,没有什么比这样特立独行的地方更合适登上朋友圈的了。先是学生党,然后是三两闺蜜,再是年轻的上班族……因为写出的心事时常还会收到回信,如此口口相传,不多时,咖啡馆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。

咖啡馆采用北欧风格的装潢,外墙红瓦上镶一块小竹牌,用小楷写着一个“笺”字。室内以浅色为主。店面不足20平方米,虽然面积不大,倒也是“螺蛳壳里做道场”,临墙一张原木长桌后设有三个面窗座位,吧台正对的墙上挂着几幅风景照,有霞光万斛的日出,也有霁色催云的晚霞。店门口放着一个伞架,晴天时,伞架上会放一株鲜花,玫瑰、鸢尾、桔梗,每日不同。

店里有四名工作人员:一个操着四川口音的糕点师,一个精明干练的女咖啡师,两个服务生,一个全职,一个兼职。

你问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?

忘了自我介绍,我叫何遇,是这家叫“笺”的咖啡馆的店主。

我想您大概不关心我们的当季饮品,也不在乎此刻是猴年马月,那么直奔主题,来说说客人是如何分享心事的吧!

本店准备了各式纸笔、信封。无论男女老少,都可保留隐私,匿名或用笔名写下心事,投入吧台上的木色信箱。信箱旁设有一个回信篮,部分心事书写者会得到店员或我的回信。

咖啡馆已经开了有一阵子了,前期的投入还没挣回一成。你好奇我为什么要开这样一家咖啡馆?

这个嘛,请容我再保密一阵吧!

我不常驻店里,但会在打烊后过来核一下账,检查一下第二天的食材、设备安全和卫生等问题。比如今晚,来笺的时候,员工都下班了,店里只留一盏橘色留夜灯。远远望去,咖啡馆宛如矗守在深蓝夜空下的一抹人间暖色。

我给自己泡一杯咖啡,坐在窗前,翻看白天那些客人的信。和平时一样,大多数信都是一些年轻人“求而不得”的烦恼。正应了那句话:青春之美好,只有当事人才对此后知后觉。

然而今天的信让我有了额外的收获。在那些粉红色的、以梦为马的烦恼里,我第一次看到了特例,咖啡未啜一口,我已经毫无困意。

泪痕晕染信纸,娟秀却越写越潦草的字迹宣告着写信人的情绪是多么激烈。

你好!

我不知道读到这封信的你是谁,就像你不知道我是谁一样。或许你可以称我丽君,这当然不是我的真名,是一个我母亲非常喜欢的台湾歌星的名字。

此刻我异常悲痛,我的母亲上周病逝了。

听说今天写心事的客人可以免费获得一份当日甜点,我写下这封信,当然不是为了用任何与我母亲有关的回忆来换取贵店的一份小便宜。只是在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春日,我在贵店喝着苦得恰到好处的卡布奇诺,无法控制内心逆流成河的悲伤,只想将这份悲伤寄于信纸,宣泄我如今柔弱无能的伤心。

那天晚上,我正把两包生活垃圾分类后使劲塞入一个大袋子里,预备明早出门扔了,电话突然响了。不知道你相不相信预感,我一向害怕不恰当时间来的电话。当时我看了挂钟,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。我怀着惴惴的心情接起电话,电话里只有哽咽声,但我知道那是父亲的声音。除了父母,没有人会打我的座机。恐惧,在寂夜里蔓延扩散……然后是爸爸熟悉而哀伤的声音:“娃儿,回来一趟吧!”

一个电话让我的世界天崩地裂了。我挂了电话,恍恍惚惚收拾了一些东西就往火车站跑。几个小时前,我还在公司里和同事们哀悼巴黎圣母院的消亡,而我的母亲却在生死线上摇晃。暗夜冷峭,此刻的一切仿佛是一个梦。

一路上,想的尽是我和母亲的往事,却想不起来最后一次和母亲通电话是何时了。

父亲告诉我,母亲已经病了很久了,可她不想让我担心,所以一直没有告诉我。

不知道从何时起,我开始对于家里的电话不耐烦。对于“吃了没?”“睡了没?”“衣服够不够穿?”这些陈词滥调疲于回答。狡猾地以工作为理由推掉了父母的视频要求,因为我厌烦了一直对着手机屏幕里的半张大脸,因为我宁可看综艺节目,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回答他们无聊的问题。因为我总是以为陪伴他们的时间还长……

母亲贤惠温和,而我从小倔强任性,现在才明白,我的任性都是被母亲惯大的,从小到大,她什么都顺着我。

考大学的时候,家人建议我考师范类,以后毕业当个老师,我却偏要学金融,最后是母亲纵容了我。

就业的时候,家人让我回家谋个铁饭碗,常伴父母身边,我却偏要选择在上海闯荡,独立自主,最后是母亲纵容了我。

适婚的年纪,家人又规劝我抓紧找个门当户对的人结婚,让父母早日含饴弄孙,可我又叛逆地不愿接受那种包办式的相亲,最后又是母亲纵容了我。

她总是温和地笑着对别人说:“孩子大了,有自己的想法。”如果遇上亲朋好友再规劝,她也只是笑而不语。一直以来,母亲用自己的坚强保护着我的自由,给我足够宽广的天空让我飞翔。我飞得那样远、那样远,却忘记了回归,因为我一直以为来日方长。

我从来不知道每次和我通电话时,母亲祈盼而渴望的眼神;我不知道每次回家前,母亲掰算着日子,提前一周就把我房间的东西安放得妥妥帖帖。我不知道她多渴望这短暂的和我相处的时光,而我每次回家却只盯着手机。

她怕限制我的快乐、打搅我的生活,始终小心翼翼地爱护着我。可我却一直依赖着她的爱在慢慢疏离她。在本可以回家的长假,我选择去顾村公园看樱花、去大宁公园看郁金香,忘记了家乡倚石傲然的迎客松;当发了奖金后,我犹豫再三,仍旧决定买那只朝思暮想的LV(路易威登),而不是回家孝敬父母,我总觉得孝顺的时候还有很多,没想到会这样突然……

妈,你怎么可以走得这样决绝?为什么连一声“再见”都不等我和你说?

这两天,那晚的电话声一直萦绕在我梦魇里,像一条鞭子,一次次抽在我脑袋上。马尔克斯似乎说过,父母是搁在我们和死亡之间的一张软垫,把你挡了一下,父母如果不在了,你就直接坐在死亡上了。

从家乡回来那日,天色阴沉如晦,打开家门,我看到那日弃在门旁的那袋垃圾还在,我自负地以为悲剧会让世界宽容我,可世界连一袋垃圾都不会为我清理。我没有了妈妈,但垃圾还得自己扔。

我提着垃圾,走在幽静的小区里,胸口一阵阵发闷,一股热气从脖颈直涨入脑门,痛得我喘不过气,感觉自己每一秒都有可能晕厥过去。可是我没有,我仍然清醒地感知着每一秒的痛苦,被守在垃圾桶旁的居委会阿姨勒令将垃圾分类。就如现在,我坐在咖啡馆里,看着周围谈笑风生的姑娘们,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我这样一个看着健康完好的人,心已经碎了。

妈,我好想你,好想你!好想你!

如果可以,我多想用自己的寿命来换取你留下的时间。可是我做不到。

我的世界没了你,以后谁问我吃了没?谁关心我有没有穿秋裤?谁来催我找男朋友?

妈,我爱你!可惜对你说得太迟了。

丽君

信上透出的哀伤化入窗外幽暗的夜色里。随着年纪渐长,这种“子欲养而亲不待”的悲伤会跟自然规律一般降临。咖啡凉了,比这长夜更冰冷的大概是这个女孩的心。

第二天,我被一阵金属发出的“铛铛”的开门声吵醒,糕点师杨师傅每天是第一个到店里的人,他显然没想到会有人比他还早,我们互相震愕了一番,看清彼此后,才露出略显尴尬的笑容。

我揉了揉睡塌的头发,恍惚望了眼周围,晨曦已经透窗进来。这时才顿感后脊传来一阵酸痛,看来我对睡觉地点真是越来越不挑剔了。

杨师傅一番好意,特地为我准备了早餐。

“顺利吗?”我问。

我和老杨认识快五年了,我们的相遇和我之前的职业有关。

他原先是一家面包店的员工,后因那家店生意不景气而失业,正逢我决意开咖啡馆,所以我俩一拍即合。他每年五月会请一周的长假回老家探亲,今天正逢他从四川回来的第一天。

老杨给了我一个很足量的“嗯”。他每次探亲回来总会有一段时间陷入低落的情绪中。过两周便会渐渐恢复。

阳光照着飞扬的尘埃颗粒,又圣洁又世俗。

我的眼角带到昨晚的那封信,此刻它正安静地躺在一杯雾气腾腾的热牛奶下,白昼的光芒扫去些许它留下的哀色。我不认识这个姑娘,我对她的人生一无所知,可我读了她的心事,像是亲自剖开了一道伤痕,而任由它鲜血淋漓。

何遇啊何遇,我不禁伸了个懒腰,看来半年梅妻鹤子的逍遥日子终要结束了。该是时候重拾旧业了。我捧起温热的牛奶喝了一口,看着老杨忙进忙出地烘焙着蛋糕,一个想法,一个或许是残忍的想法在逐渐酝酿。

“老杨!”我清了清嗓门。以前我总称呼他全名,直到我俩有了雇佣关系,发展出另一种关系后,我也开始跟着其他人一起喊他“老杨”了。

老杨停止揉面的动作,抬头看我,显然是在等我的指示。他额头上深深的“川”字在清晨的光里无处遁形,而两只精明睿智的眼睛不服老地在宣告着五十岁男人的坚韧。

我舔了舔唇,对他说:“这封信,我希望你看一下。”

看到他脱下手套,狐疑地伸过来的手时,我矛盾了一下,或许我有些残忍,我在期许用一道结痂的旧伤去安抚一道刚割破的新伤。

可是,已经十一年了,应该是时候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