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猪坚强

发表时间: 2022-07-16

 我不知道那位经历丧母之痛的姑娘是否还会再来,我甚至不知道她长相如何,芳龄几许。不知道我为她准备的“药引”能否有机会给到她,春色还是一样迷人,客人还是一样踊跃。

或许每个人对于悲痛的处理方式不同。一些人需要释放,他们会找至亲好友,一遍遍发泄心中抑郁。在旁人的关心劝慰里,让伤痛渐渐磨得不再新鲜、不再冒血,也使自己习惯;也有一些人,他们像骄傲的猫,只想在洞穴里自己舔舐伤口,不愿分享,也受不住别人的嘘寒问暖,用自己的坚强去压制疼痛,有人同情,他们的骄傲便要崩溃。

那位署名“丽君”的女孩属于哪一类呢?

日子在春风里飘扬轻荡,那日下午,服务生小渔兴冲冲跑来,向我边使眼色边压嗓悄声:“来了!她来了!十点钟方向。”对于小渔的认人功夫,我不疑有他。向左斜方望去,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孩正靠窗茕茕独坐,上身一件灰色布衬衣,下配一条洗白的牛仔裤,稀发懒梳,眼睛浮肿,面色憔悴。而她身旁的椅子上正格格不入放着一只驴牌NEVERFULL(意为:永远装不满)经典款。我用这一眼便确定了是她。

小渔按照我的吩咐把一块蛋糕送至她桌前。她的错愕是可想而知的。

“这是我们今天的特色点心,希望你喜欢。”

女孩红肿的眼睛里涌出一丝波动,低头看了眼蛋糕。

“这个也是给你的。”小渔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用红丝带绑住的纸卷,小心翼翼搁到她轻缩回去的肘边,然后回身离开。

回到吧台,小渔向我使了个“不辱使命”的讨夸眼神,我给了她一个肯定的微笑。

女孩看着芳香诱人的红丝绒蛋糕,发了好一会儿怔,她的警惕和疑惑是需要一些时间来消除的。在这段时间里,我不打算打搅她。

良久以后,她终于抽开蝴蝶结,缓缓翻开了卷成一团的那封信。

丽君:

你好!

非常冒昧给你写下这封信。我并不认识你,就像你也不知道在信纸另一端的我是谁一样。如果你感到莫名其妙,我完全理解,就当我是个爱管闲事又没人搭理的疯老汉吧!一个想和你说说贴己话的疯老汉。

一周前,店主给我看了你的信,他说如果有空,让我给你回一封信。我很难过,为你母亲的过世难过,也很纠结,因为我是一个不大会说话的老男人,更不要提文绉绉地写信了,瓜兮兮想了半日也不晓得从哪里写起好,而且我也纠结是否合适把自己的经历分享给一个没见过面的陌生人。

最后你的信还是让我放开了这些顾虑。

读了你的信,我哭了。

失去亲人的难过劲子哪里有法子讲得出来?我也不会和你说啥子“时间会冲淡一切”这些没有用的废话。

丽君,大叔只想告诉你一句话:把垃圾倒了吧!

因为只有这件事是你能为自己做的,也该你亲自去完成。

你说得对,这个世界啊,有时很冷漠,你历经很多不幸,但它也不会因为这样就多补偿你一些、多谅解你一些。但是妹崽,别比惨,没有谁比谁更惨,也许看上去风光无限的人,他们也有自己难受得要命的事情。只要消化好自己的生活,让自己重新站起来,好好活着就是天大的事儿。

你还年轻,人生道路上还有好多的精彩在等着你,你消沉的时间越长,你辜负的人生也就越长。

如果你今年二十五六岁的话,我的娃儿也应该和你一般大了。只是很可惜,我没能像你妈妈那样看着自己的女儿长大。

一周前的5月12日,是我妻子和女儿离开我的第十一个年头了。

我来自四川,家住四川省阿坝州汶川县映秀镇。

那场全国人民都再熟悉不过的浩劫,它夺走的近七万条生命里,也包括我的妻子和女儿。

十一年了,我常常忘记自己是怎么在没有她们的人世间独自生存了这么久的,回过头已经跨过来了。

悲剧发生的时候,我在上海参加糕点师培训。我的家园、我的亲人朋友,还有我四十多年的全部东西都在那短短几分钟里就全部没有了。

地震发生几小时前,我妻子还在短信里提醒我,回家的时候带两块豆腐。还有我的女儿,过几天就是她十五岁的生日,我提前给她做了她最喜欢的红丝绒蛋糕……一切都和普通的日子没啥子两样,我的眼皮没有跳,皇历上也没写着“大凶”,下午两点多,我在火车上打瞌睡。

我和我妻子是读书时认识的,我当时是个一穷二白的浑小子,可她不顾父母、亲戚反对,还是嫁给了我。典型的川妹子!我是何等幸运,能和她那样美丽善良又固执得要死的傻姑娘在一起啊!我们俩领证的时候,我就下定决心,这辈子必须好好对她,把自己有的都给她。

可是当我接到噩耗的时候,我后悔娶她了。我们没有办婚礼,我三天打鱼,两天晒网,一直没有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让她安心,没给她买过什么贵重礼物,她也从来没有戴过钻戒。近二十年的婚姻里,没有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。如果不是因为和我结婚,嫁到我的家乡,她可能就不会……这些都是我事后无可避免要想的。

虽然我还活着,因为工作逃过一劫,可我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啥意义,我不想做任何事,工作、吃饭、睡觉、思念、悲伤……我一件事都不想做。

那时候一些念头一直顽固地盘旋在我脑海里头:我总是在想她们走的时候痛不痛苦。看到那些死里逃生的人,看到他们一脸庆幸地说自己如何劫后余生,我会嫉妒、会憎恨。我会想如果那天我也在,结局会不会不一样。

我的小女儿非常早慧懂事,完完全全遗传了我妻子,读书从不让我操心。我当初问她将来想考县里哪所学校,她说她要考到上海,因为这样子妻子就能带她来找我,我们一家三口就能每天都在一起了。每次想起,我都忍不住掉眼泪。谁也不晓得明天会发生什么。

丽君,以前有句老话说:只有等到失去了,才知道追悔莫及。但当意外发生,遗憾和来不及是从来无法避免的。我们都以为有来日方长,因为我们把他们的爱当成日常,而日常才是生命的主旋律。

事故过后,我开始沉迷喝酒,天天啥子事情也不想做,靠着一点点积蓄和抚恤金过活。朋友让我去看看心理医生,我把他们都骂跑了。

这样过了几年光景,有一天晚上,我梦见了我的女儿。在梦里,我拼尽全力跑向她,想去抱抱她。可无论我怎么跑,她始终离我很远,我扯破喉咙喊她,她也不走近我,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哭。

经过那场梦,我终于走进了心理咨询师的办公室。

医生问我:“如果真的存在一条可以马上忘记她们而不悲伤的路,你愿意走吗?”

如果这个问题,现在我问你,你会说愿意吗?

我不愿意!

生离死别是很痛苦的,但这份痛是我和她们唯一的联系了。我不愿意用啥捷径去那样轻松地放下她们。难过是被允许的,没有谁有资格让你停止悲伤。可世界还是在转动的,请你也原谅它的理智。我曾经用愤怒代替悲伤,恨身边的一切。而这只会让你更难受。

这是我十一年以来第一次这样完整把这段往事讲给一个人听。哪怕是我当年面对心理医生时,我都没能完全剖开心事。可能有些东西,需要等待。

娃儿,逝者已逝,但我们还活着。爱是我们在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里生存下来的唯一理由。她们走了,但我们对她们的爱一直在。她们走了,但生命中的垃圾还得我们自己倒!我并不是告诉你世界对你的悲伤有多不理不睬,而是希望你明白,是这些不得不还由你完成的事情在帮助你回来。悲伤总是会把我们拖进深渊,而岸上的芝麻绿豆、鸡毛蒜皮一直没有放弃过你,它们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抓着你!每个人都不易,请你一步步走下去,像小时候在妈妈的注视下蹒跚学步一般,这一次,需要你自己来。如果你愿意相信,我想你妈妈或许依然在注视着你。

只要你想着妈妈,她便永远还在。

你在信上说,你曾为了买包而没能用奖金孝敬妈妈,所以心感愧疚。我要告诉你,父母从来不奢求儿女的补偿。为人父母唯一的愿望便是能看着孩子健康快乐地成长了。

你的妈妈,是一个伟大的妈妈,她没有让你随波逐流,回到家乡重复她的人生。她很爱你,并且又那么了解你,这大约就是母女吧!你们哪怕隔着万水千山,可她依然知道自己的女儿想要的是什么,所以,她从来不强迫你,也不阻挠你,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给你最大的选择空间。

你看到了妈妈为你受委屈的许多地方,但我作为一个父亲,我相信你妈妈一定也在你并没有看到的地方,一直在默默为你而骄傲!为你的独立、你的成长、你摆脱束缚的勇敢而无比骄傲!

几天前,我的一位同事,她是个和你年龄相仿的女孩,送给我一张简报,报告里刊登着一只白色的大猪。它叫“猪坚强”,汶川地震时被埋在废墟下36天,最后被成都某飞行学院战士拯救。简报上说它现在已经12岁了,在建川博物馆仍坚强地活着。

心理医生对我说:“当有亲人去世时,我们总期望能有解释,但有时候它并没有答案。”

所以,把垃圾倒了吧!好好整理自己的生活。坚强起来,重新做回那个让妈妈骄傲的女儿!我相信有很多人都在等着你!

在你面前的这块红丝绒蛋糕名叫“甜蜜蜜”,和邓丽君的那首歌一样。

蛋糕是我亲手做的。在我妻女离开我之后第七年,我考出了糕点师资格证,现在在笺做糕点师,每一天都过得非常充实,大家都叫我“老杨”。红丝绒蛋糕是我女儿的最爱,希望你能喜欢。

娃儿,请接纳悲痛,重新生活!

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头

2019年5月

那姑娘抽搐的背脊让我知道老杨的信触及了她的悲伤。

不知是谁把店里的音乐换成《跟着你到天边》,微怅而悠然的歌声盈满了香气四溢的咖啡馆。

姑娘慢步走来,双眸还落在那封信上,“我能见见杨师傅吗?”语气胆怯又执着。

我有些矛盾。老杨不善辞令,起初又是担心自己词不达意,又是顾虑字写得丑,几番推辞,最后还是拜托小渔代笔,他口述,才愿意写下这封信。他一早便和我立下条件,信可以写,但绝不见面。

女孩看着我,眼睛红透,却有一份沉淀后的坚韧。

我打个擦边球,将她领入“闲人止步”的区域,轻轻拉开烘焙室的门帘,说道:“杨师傅正在里面工作。”

姑娘心领神会,只在我鼓舞的目光下向前走了一步,歪头窥看,不去打搅他。但见里面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背影正在忙碌着。一小撮光顺着门帘的小缝隙溜进去,打在老杨的后脑勺,几缕灰白的头发格外醒目,汗水慢慢从帽檐下渗出。他一个人在几平方米的空间里忙碌着,双手干净而粗粝,后脊宽阔却佝偻,头发茂密但渐白。这个角度看不到老杨的脸,看不到他额头上那被岁月刻下的深痕,也看不到他的心,不知道那里藏了多少悲伤。而他灵巧劳作的双手,却一清二楚,在灯光下,他低着头,右手握住装满奶油的裱花袋,正在一个八寸蛋糕上裱着花。

姑娘轻轻松开了撩起门帘的手,背过身,像似在努力喘气。

我没追问,隔了一会儿才问她有没有事。

她的肩膀因用力摇头而颤抖,徐徐转过身来,弯月般的眼睛里盈着水色,鼻子红了。她用手背揩了下泪,对我说:“我想回家去看看我爸爸。”

“嗯,你爸爸见到你一定很高兴!”我也像受了她感情的感染似的笑了起来。

丽君走了,带着猪坚强的照片,买了两块红丝绒蛋糕,也带走了老杨的那封信,留下温暖的歌声在春末的玻璃房里回荡:

昨天的身影在眼前

昨天的欢笑响耳边

无声的岁月飘然去

心中的温情永不减

“她走了?”耳边这个低冷的声音属于江灼晰。这个不苟言笑的咖啡师鲜有关心他人的时候。她穿着黑色制服,削肩长颈,留一头乌黑如墨的短发,浑身上下只有一张脸自由地露在空气里。消瘦的瓜子脸上深邃的五官都是清冷的。果然,她手里捏着一张积分卡道:“忘拿了!那个客人。”

“收起来吧,她应该不会再来了。”我回答,顺手拿了她刚调好的一杯卡布奇诺,还没喝上一口,又被她收了回去,声音依旧冰冷:“这是给客人的,何医生!”

曾经我以为烦恼是洒了咖啡的意外,是一路红灯的搁浅,是加班深夜的疲惫,而当冰冷的听诊仪落在巨大如鼓的肚子上,当医生冷静地说出残酷的真相,我才知道洒了的咖啡和搁浅的红灯是大疼痛里的小确幸,如果往后余生天天加班能换医生收回那些话就好了。

每个小孩都是天使,有些天使却在陨落的时候撞断了翅膀。每100个胎儿里就会有2个畸形儿,但谁又会想到自己会成为那个2%呢?

——企鹅妈妈